徐则臣:70年代生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小说作家。代表作有《午夜之门》、《夜火车》、《天上人间》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多个文学奖项。现应邀为美国爱荷华大学等高校驻校作家。
除了“中国城”,在美国的任何地方我都没见过这么多华人。这个六万多人的小城,爱荷华,只要出门,走几步就能碰到至少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年轻人。如果想知道他们来自亚洲的哪个国家,擦肩而过或者跟上去走几步,就能听到他们在说汉语,夹杂祖国各地的方言尾音。
有天在一家名叫“中国味道”的餐馆里,突然闯进来三四个辽宁的男孩和女孩,那一口大碴子味,让我陡生“他乡遇故知”之感。小品和二人转已经完全改造了我的耳朵,在国外听见普通话倒不那么敏感,一听见东北话我立马觉得这才是遇上了自己人。他们全是学生,在爱荷华大学念书。
有一回我和大学里的一个华人教授聊天,说起自己常有的错觉:如果不看身边的建筑,如果忽略这个小城的宁和与美丽,我总觉得自己是在中国的某个城市里穿行。该教授说,中国的城市不会如此安闲和漂亮,也不会这么小,有点儿样子的小县城都比这地方大,楼比这里高。当然,中国也不会有一个城市或者县城专门用来开办一所大学。
爱荷华是个大学城,如果所有的学生都放假回家,剩下的居民只有两万多。这两万多里绝大部分又是直接或者间接为大学服务,比如当教授、当教授的家属、大学里的后勤人员,就算你在社会公共部门里工作,服务的对象绝大多数也是学生。
该教授又说,现在每年爱荷华大学在中国招生多达五百人。这一届大一的新生中国来了五百人。两届呢,就差不多一千。再加上之前来这里生活的,零零散散过来念硕士博士和教书的,在这个六万多人的小城里,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小身板,打眼就能区别出来,你若不觉得中国人多得碰破脸才怪呢。
这么多学生涌过来,因为咱们有钱了。这个因果关系听起来怪兮兮的。的确,因为这几年中国貌似真的有点儿钱,美国的经济碰巧又不行了,很多大学为了活命,只好跑到中国招生,像国内大学一样,扩招。今年两百,明年就招四百。
大学四年学杂费等照一人一百万人民币算,这五百人就是五亿人民币。计算很简单,五后面有一大串零,虽然它跟国内贪官的赃款和衙门里的公款吃喝相比,算不了什么,但对我等小老百姓来说,实在是个银河系之外的天文数字,料想对送孩子跨海越洋的普通家庭来说,也一样是个庞然大物。
所以,也许这些年真的有了一点点钱,但更重要的也许是,中国的父母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吃洋饭、喝洋墨水,为了这别一样的期待,他们宁愿勒紧裤腰带,义无反顾地榨干自己。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是,中国人多,基数大,随便拿出个百分比都很恐怖。毛里求斯的作家跟我说,啊,你是中国来的?毛里求斯中国人很多,客家话已然成了毛国的几大语种之一,其他几大语种是,法语、英语还有非洲本地的方言。
孟加拉来的作家也羡慕我们,跑遍全世界,大城市几乎都有“中国城”,小城市都有中国餐馆,到哪都不会让你们的胃受委屈。听起来也像褒奖,但他们说的多半是先前出国的华人。他们为了讨生活,被苦日子逼出了门;现在,也许好日子真的象征性地来了一点儿,大家继续往外跑——希望不再是仅仅为了填饱肚皮。
前几天下楼,在电梯口遇到负责“国际写作计划”里的作家们日常生活的玛丽女士,老太太热情和善,上来就跟我说:“结婚没?祝贺啊,你可以生两个孩子了!”那天早上的《今日美国》报纸有条新闻,中国拟逐步放开计划生育政策,部分试点地区二胎不再受限。当时我脑子突然冒出来一句话,然后开始设想未来的世界图景,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会如何?那句话现在做了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