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题
席慕容
我的孩子在四岁以前,都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孩童,可是,一到四岁左右,进了幼稚园以后,就会有些改变了,那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他们:生命有种极限,任谁也无法抗拒。
我记得女儿初初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天,我正在厨房做中饭,秋天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屋子里照得很亮很温暖。她一脸惶急的来找我了:
“妈妈,你有一天会死掉的,是吗?”
我诧异地回过身来,低头看她。我的小胖女儿有着蔷薇的双颊,黑葡萄的瞳仁,还穿着学校的小白围兜,早上去上学时候的那种笑容不见了,换上了一种忧急而又严肃的表情。我微笑地摸摸她的脸:
“不会啊,妈妈会活到很老很老的。”
“可是,他们说,活到多老也有一天会死的啊!”
我假装轻松地开冰箱,拿出青菜和水果来,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回答她,怎样为她解释这样的第一课呢?
一面洗菜,一面仍然是用不在意的语调来回答她:
“妈妈要到很老才会死,那时候你已经长得够大,就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不管怎样,你总是会死掉的,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不喜欢这个样子,怎么办呢?”
说着说着,她的小泪珠就一串串地掉了下来,我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温暖好柔软的小宝贝啊。我亲爱的孩子,妈妈也不喜欢这样啊!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
儿子到了四岁,同样的情景又重复出现了一次。他问得比姊姊还急,紧迫钉人,跟前跟后的,非要我给他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为止。
我大概也是笑容满面地哄了他一阵子,孩子到底还小,还是可以慢慢哄过来的,然后,他们就能高高兴兴地出去玩了。要到某一些特别的时刻里,才会再提几句,但是,第一次的那种惊惶以后再没出现过了。
不过,我想,那种感觉是仍然存在的,只是小心地藏在某一个不愿触及的角落里而已,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吧。
我和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啊!
前几年,很想变做一棵树,一棵可以继续生长,永远不死的树。
我想做一棵高高大大的树,有挺直的躯干,有茂密的枝叶,风吹过来的时候,每一片叶子都会翻动,云拂过来的时候,我知道,也能感受那种轻柔的凉意。水从地里流过来的时候,我也知道,并且能从容地吸取。
我想做一棵很敏感又很快乐的树,可以活好几千好几万年,而每一年春夏秋冬的变化都能记住,所有美丽的回忆都可以存进年轮里面,一层松一层紧,一圈淡一圈深的,都受要贴贴地放在心里,该有多好!
我就常常做这种梦,并且,偶尔走进森林时,也常会仔细端详,想挑选一棵适合我的理想的树。
一直到有一天晚上,忍不住了,终于把我的感觉向丈夫说了出来:
“假如能变成一棵树该有多好,永远也不会受死亡的威胁。”’
“谁说的?树的年龄也有限制的啊。”
“可是,不是有很多树可以活很久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