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十四行诗(米斯特拉尔)

  一

  人们将你放在冰冷的壁龛里

  我将你挪回纯朴明亮的大地

  他们不知道我也要在那里安息

  我们要共枕同眠梦在一起

  我让你躺在阳光明媚的大地

  象母亲照料酣睡的婴儿那样甜蜜

  大地会变成柔软的摇篮

  将你这个痛苦的婴儿抱在怀里

  然后我将撒下泥土和玫瑰花瓣

  在月光缥缈的蓝色的薄雾里

  把你轻盈的遗体禁闭

  赞赏这奇妙的报复我扬长而去

  因为谁也不会下到这隐蔽的深穴里

  来和我争夺你的尸骨遗体

  二

  有一天,这长年的苦闷会变得更加沉重

  那时候灵魂会告诉我的躯体

  它不愿再在玫瑰色的路上拖着包袱行走

  尽管那里的人们满怀着生的乐趣

  你将觉得有人在身旁奋力挖掘

  另一个沉睡的女人来到你寂静的领地

  等到人们将我埋葬完毕

  我们便可以畅谈说不完的话语

  到那时你才会知道为什么

  你的躯体未到成年又不疲倦

  却要在这深深的墓穴里长眠

  在死神的宫殿里也有光芒耀眼

  你将明白有星宿在洞察我们的姻缘

  背叛了婚约就该命染黄泉

  三

  那一天,邪恶的双手控制了你的生命

  按照星宿的示意,你离开了百合花丛

  当邪恶的双手不幸伸进花园

  你的生命之花正当欢乐的妙龄

  我曾对上帝说:人们把他引上了死亡的途径

  他们不会指引那可爱的魂灵

  主啊,让他逃出那致命的魔掌

  或沉沦在你赐予人们的漫长的梦中

  我不能向他呼喊,也不能随他运行

  倾覆他小船的是一阵黑色的风暴

  让他回到我的怀抱或让他年茂时丧生

  在如花似锦的年华,船儿停止了运行

  难道我不懂得爱,难道我没有情

  就要审判我的上帝,你的眼睛最清!

  二十岁的米斯特拉尔「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对一个铁路雇员产生了炽热的爱。关于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我们所知甚少,只知道那个雇员辜负了她」。后来,「他用枪击中自己的头部,自杀了。年轻的姑娘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从此,在这贫瘠、枯黄的智利山谷中,升起了一个伟大的声音,这是遥远的人们都能听得到的声音。日常生活中的不幸不再具有个人色彩,而成为文学作品的内容……这位本来无足轻重的乡村女教师一步步登上了拉丁美洲精神皇后的宝座。」9米斯特拉尔的创作与她的爱情悲剧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

  当米斯特拉尔还停留在对恋人的痴情中时,那位铁路雇员爱上了另一位女子,已经准备结婚了。他把一笔公款借给朋友,朋友没能及时还钱。他因此开枪自杀后,人们从他口袋里发现了米斯特拉尔写给他的明信片。他的死亡,在她心中投下了暗影,《死的十四行诗》、《祈祷》等,米斯特拉尔的第一部诗集《绝望》中的大多数诗,表达了燃烧在心中的爱情,以及爱情的变调:怨恨、惆怅、诅咒。1914年,她参加了圣地亚哥赛诗花会,以三首《死的十四行诗》荣获头奖。

  米斯特拉尔第一次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是以「情圣」形象出场的。「无限的、唯一的、致命的爱」,是智利媒体、评论界和读者一起为米斯特拉尔编织的花环,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里,流露的是同样的意思。

  西班牙马德里出版了一本题目是《神圣的加夫列拉》的书,听到这个名字,米斯特拉尔竟然激动地哭起来,她怎么被认为是「圣女」呢?或许有些「过激」的反应,流露了她对那种「光洁」却「虚假」、「天真」的形象的拒绝。晚年的米斯特拉尔认为广为传播的《祈求》、《死的十四行诗》「太做作」、「太甜腻」了。她似乎要拆解人们着意塑造的爱情神话。这个神话,有着几千年的历史根基,是男性对女子充满「道德洁癖」的「想象」产物,它流露的是深植于男子心中的集体无意识。

  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她写作之初,就发现自己必须与「房子里的天使」搏斗,这些优雅、圣洁、纯净、羞涩的「天使」,是屈从于男性所要求的妇女观念的化身。在获得男性文化嘉许的同时,女子的自我、个性与价值追求,必然遭到扼杀与毁灭。伍尔夫承认:「如果我不杀死她,她将杀死我,将摘走我写作的灵魂。

  米斯特拉尔厌倦了人们对她和铁路雇员爱情的「过度」阐释,后来,她甚至违逆事实,否认曾经爱上过那个男子。在给一位朋友、也是她的研究者的信中,米斯特拉尔以解嘲的口吻说:「瞧您问我的事!……您也应该明白,那并不是真正给《死的十四行诗》带来灵感的一场爱情。那是第二场爱情……」在过往的岁月,男权文化以「贞洁」塑造出来的道德偶像,已经绞杀了妇女真实的血肉之躯,使她们成为干枯的「符号」。必需杀死「房间里的天使」,不使这种「偶人」成为对女性生命的盘剥。

  确实如米斯特拉尔所说,与铁路工人的恋爱是她第二场感情盛宴。此前,她经历过一次无望的爱情,对方是大她二十四岁的葡萄种植园主。他多才多艺,家境殷实。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乡村教师。她割舍了这场只持续了十八个月的恋情,这样《无望的爱情》、《黑色花》、《生命的终极》等诗歌,是这次激越却痛苦的爱情的回声。

  1914年赛诗花会上,朗读米斯特拉尔获奖诗歌的,是在当时智利诗坛享有一定名声的诗人曼努埃尔·麦哲伦·牟雷。米斯特拉尔早就对比她长十一岁的麦哲伦怀有深挚的敬意和默默的爱恋。这次花会后,她和他开始了书信往来。麦哲伦十年前就与他的表姐结婚了。对米斯特拉尔来说,这次恋爱注定是激烈的苦恋。他们之间书信往来持续了十年,米斯特拉尔给麦哲伦写过几百封信。1978年,这些尘封信件的一部分公诸于众,他们隐蔽的爱情成为无法被掩饰和删减的事实。

  一次伟大的爱情犹如太阳燃烧着的颠峰,最炽热而强烈的生命从中汲取营养。愿这样的人不在人生道路上枉过一生。」15米斯特拉尔写给朋友的信,表露了她对爱情这一人类情感的美好理解。她并不是人们一度着意塑造的没有柔情蜜意的、「奥古斯都式的女首领」。与麦哲伦的恋情不只有他的家庭的阻隔,他的富有对贫寒却敏感的米斯特拉尔也构成了无形的压力。与米斯特拉尔缠绵的同时,麦哲伦还享受着与其她女子的恋情。他的多情,成为此时专情于他的米斯特拉尔的伤害。

  细看米斯特拉尔的人生足迹,可以发现:她诗歌之旅的起航时间(1904年)与她和庄园主的爱情同步。《绝望》里的那些爱情诗歌,倾泻了爱情中人所可能有的种种心理感受。人们为她那些富有质感的诗歌折服,却抹杀激发她情感、催生诗歌中逶迤曲折、丰富饱满感情的生活。

  对米斯特拉尔的神圣化,反映了社会文化对女性的双重伤害:在现实生活中,它「胁迫」女子按照这个模式、沿着规定的方向行进。在解释空间,删减掉不符合预期想象的材料,抽干生命的水分,塑造一个刻板的形象。

  与此同时,另一种声音指责米斯特拉尔在诗歌中「诉说肉欲的痛苦……别的女人出于羞臊藏而不露的东西,她都敢说出来。甚至一些男人说不出口的话她也敢说,男人们不说是因为他们在写诗时还记得自己是女人的儿子。幸好,除去个别人有所表现以外,美洲的诗歌并没有按照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所表现出来的不知羞耻的路子走下去」。

  米斯特拉尔在一些关于孩子的诗篇里,描写了女性的妊娠、生育,粗暴的议论乱箭一样地射向单身的作者。1926年,她收养了同父异母弟弟的儿子,流言说这个孩子就是她和西班牙一位作家的。

  1943年,十八岁的义子自杀死亡。这个内向的孩子,死前留下了简短的遗言:「亲爱的妈妈:最好还是让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吧。我没能战胜。希望来世更幸福。」与年龄不相称的语言里,有难言的曲折。一个来不及展开的年轻生命,陪伴米斯特拉尔,成为男权文化为女性设置的「道德」神坛或者「道德」审判台上的祭品。

  感情丰富的米斯特拉尔一生未嫁,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不知道有多少原因是来自或褒或贬的舆论压力。

  遭受过许多创伤的米斯特拉尔,有太多悲苦的记忆:幼年丧父、七岁时被邻家男子强暴、小学时被女校长污蔑偷窃学校办公用纸、被罚「示众」,同学用石头袭击她、女校长还以「弱智」为由,向她的母亲建议让她退学,回家「下厨房」、「扫房间」。母亲克服困难送她进一所师范学院上学、以便米斯特拉尔实现自己做教师的愿望,没有想到,通过了考试、已经被录取的米斯特拉尔在开学报到时又被拒绝:她偷窃的「丑事」被带到这里了。

  比之别人,米斯特拉尔经受了太多风霜袭击。十四岁起就发表诗歌的米斯特拉尔,早期常用的笔名是:「某人」、「未名」、「佚名」、「孤独」、「灵魂」,这些名字,泄露了少年诗人内心深处的伤痕。如今,命运再一次让米斯特拉尔遭受了老年丧子的沉重打击。

  在祖国智利,对她的攻击和迫害一直持续着。自1922年离开智利后,她漂游的足迹就没有停止过。她说自己是「被强迫着离开智利的」、「他们把我扔出来」,「就好象我从内心深处带有父亲喜好走动的遗传,我就走了起来,再也没有停息。」米斯特拉尔说自己有一双「收不住的脚」、自称是个「游荡的智利女人」,她用旅行来遗忘,遗忘散布于生命中的诸多痛苦。

  一位评论家说米斯特拉尔最大的特点是逃遁,她的诗歌也表现出「在场」与「逃遁」的矛盾。身体的位移往往表现的是内心的驿动和不安,米斯特拉尔对生养她的那片土地既回避又惦念。

  1957年1月10日,诗人病死于美国纽约。她的遗体被运回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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